众所周知,仁、智、勇是孔子在《论语》当中所论述的三种君子应当同时具备的美德,但孔子在论述仁与智的关系,以及其自身的实践中,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细微的差别:
一、从仁与智的性质上说时,孔子往往把两者看做一种对立关系。如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孔子曾数次把“仁”与“勇”连在一起讲,认为“仁”的性质里已经包含了“勇”。如说:“仁者必有勇。”(宪问第十四)却从来没有把“仁”与“智”连在一起讲过。反而分开来讲,如说:仁的表现是“爱人”,智的表现是“知人”(颜渊第十二),“仁者安仁,知者利仁。”(里仁第四)意思是说,仁者安于仁,他本身就在仁之中;智者利用仁。即智者认识到仁对他有好处,所以讲仁。但众所周知,在儒家那里,利与仁是对立的。所以可以认为,在孔子看来,智本身还不是仁。
二、从“仁”外在表现来看,孔子认为,“仁”的外在表现并不是智,而是看起来有点愚。如有人称赞冉有“仁而不佞”,孔子虽未认同冉有为“仁”,但也赞同其“不佞”,即不太会说话;又认为做一个君子要“讷于言”,说:“刚毅木讷,则近仁。”(子路第十三)“仁者其言也仞。”(颜渊第十二)“巧言令色,鲜矣仁。”(阳货第十七)木讷者、言仞者,愚之谓也。口才好的,能巧言令色的,只会是智者,不可能是愚者。所以孔子实际上要说的是:仁者的外在表现更近于愚者,而外表上看起来聪明伶俐的人很少能是仁者。孔子又说,君子是容易受骗的人,也是没有小聪明的人。所以,不可以用小事情去试他,也不可以去骗他:“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卫灵公第十五)“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雍也第六)而容易受骗,没有小聪明,这都是愚者的表现。所以孔子认为,单纯的仁者其实也就是个容易受骗的愚者:“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阳货第十七)孔子所欣赏的具有“仁”的品质之人多为看起来有些“愚”,而不是“智”。如孔子学生中最接近“仁”的颜回,就是看似愚的人,“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为政篇第二》)(阳货篇第十七))朱熹在讲《论语》时,曾解释仁者与智者的区别:“仁只似而今厚重底人,知似而今伶利底人。”(语类第三十二卷·论语十四)也是说仁者看起来更近于愚这个意思。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按孔子的本意来说,“仁”是直接从内心发出的,是不需要学习的,“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篇第七)孟子发挥了孔子这个思想,认为孝与悌都是先天的人性,“不学而能”、“不虑而知”,所以仁者有点愚也不要紧。智太多了反而容易造成“伪”。聪明之人往往会用各种手段掩饰自己,而这就违反了“仁”的基本要求。
三、孔子同时又认为,虽然仁与智性质上并不相同,但要做到“仁”却又离不开“智”。智是达到仁的手段与途径。这是因为,一方面,孔子虽然认为仁是从心中直接发出的,但在另一方面,在实际中对待仁的问题上,孔子又不是完全从各人的内心出发,而是把仁看作是“礼”与“心”的结合,而且实际上是把“礼”摆在了更加重要的位置。典型的情况就是宰予提出,对父母守孝三年太长了,能不能短一点。孔子问他,如果不守三年,你心安吗,宰予回答说:“安”,孔子就批评宰予“不仁也”。其理由就是:“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阳货第十七),所以要做到仁不是说光从心出发,“心安”就行。心中天生的孝悌只是“仁之端”,要真正成长为符合社会规范的“仁”,还是要经过“礼”的学习,因为只有通过学习才可能知道“三年之丧”是“天下通丧”。所以君子须要“博文约礼”,“下学上达”,从简单的日常生活中悟出高深的道理,悟出“德性”。所以真正做到了仁的君子应当同时是一个努力学习的智者。按照子夏的说法,能做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就一定要经过学习,“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学而篇第一)而“愚”的标志就是“困而不学”,所以要做一个真正的智者又不能太愚,而必须勤奋好学。
四、孔子虽然认为君子看起来应当有点愚,但他自己的为人行事却像一个智者,朱熹认为只有孔子能做到仁与智兼备,“唯圣人兼仁知,故乐山乐水皆兼之。自圣人而下,成就各有偏处。”(语类第三十二·论语十四)此言甚是。例如孔子并不“木讷”,也很善于“巧言”。他的学生问他什么是“仁”,他都根据问话学生的具体情况做不同的回答。子路勇猛,孔子就说“仁”是做事情迟缓,不能听到了就去做;而冉求做事迟缓,孔子就说“仁”就是听到了要马上去做。司马牛语言急躁,孔子就说“仁”是语言迟缓。孔子主张交友的第一原则就是“友直”,即表里如一。但他自己对学生却并不“直”。樊迟问他种菜怎么种时,孔子当面只说自己不懂,却在背后批评樊迟是小人。孔子对朋友也并不“直”。例如阳货很想见孔子,孔子不喜欢他,不去见他。于是阳货送孔子一头小猪,孔子收了礼,不得不去还礼,就想了个办法,他打听了个阳货不在家的日子,上门去拜访。由于孔子口才好,又善于“做人”,以至于有人以为孔子也是个“佞者”,《论语》记载一个叫微生亩的人就问孔子:“你为什么这样整天忙来忙去的呢?不是要逞你的口才吗?”(“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不得不为自己辩解说:“我不是要逞口才,而是讨厌那种顽固不通的人。”(“非敢为佞也,疾固也。”《宪问篇第十四》)
孔子在“智”与“仁”理论上的矛盾,是由两者本身的差别与联系造成的。仁与智的这个矛盾成为后来儒家心学和理学两派分歧的源头。也就是在“仁”的修养方面到底是从“格物致知”出发还是从“诚意正心”出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