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地之化,不齐为妙
自然界是丰富多彩、复杂多样的。差异是绝对的,世界上没有两片树叶是绝对相同的。但是,万事万物除了差异性之外,还有统一性。统一性有不同的层次,最高层次的统一性就是物质性。中国古人有的统一于道,有的统一于气,有的统一于理。在其它层次上的统一性,也有不少探讨。例如在汉代,四方、四季配五行时,就采取了补足的办法,四方加个“中”以配土,四季在夏季后加个“季夏”来配四方的中,尤其显得牵强。到了宋代,邵雍在《观物内篇》中用“四”来套万事万物,于是有天地人物、日月星辰、暑寒昼夜、水火土石、目耳鼻口、色声气味、春夏秋冬、《易》《书》《诗》《春秋》、皇帝王伯、仁义礼智、虞夏商周、文武周召、秦晋齐楚、意言象数、性情形体、圣贤才术。阴阳分成太阴、少阴、太阳、少阳。五行只取水火土加石,排除了金木。
对于这种企图建构整齐的宇宙模式,勉强将万物都纳入这种体系,王夫之表示不赞成。他说:
且天地之化,以不齐而妙,亦以不齐而均。时自四也,行自五也,恶用截鹤补凫以必出于一辙哉!《易》称元、亨、利、贞,配木、火、金、土,而水不与,则四序之应,虽遗一土,亦何嫌乎!天地非一印板,万化从此刷出。拘墟者自不知耳。(《思问录外篇》)
自然界一切变化都是不一样的,四季是四,五行是五,怎么能用取长补短的办法勉强使它们整齐划一呢?《易》讲元亨利贞,与木火金土相配,五行缺水。五行跟四季相配,虽然剩下一个土没法配又有什么关系呢?自然界不是一个印刷版,万物都从这里印刷出整齐划一的形式来。思想狭隘的人自然不知道这种情况。
王夫之认为,自然界的万物不齐,人创造的东西却可以比较整齐。他说:
京房八宫六十四卦,整齐对待,一倍分明。邵子所传《先天方图》、蔡九峰《九九数图》皆然。要之,天地间无有如此整齐者,唯人为所作则有然耳。圆而可规,方而可矩,皆人为之巧,自然生物未有如此者也。(同上)
西汉京房创造了八宫六十四卦的整齐阵式。他把八经卦的重卦称为八宫。每一宫卦配上另外七卦,形成六十四卦阵式。北宋邵雍将六十四卦排成一个圆图一个方图,圆图在外象天,方图在内象地,天圆而地方。这个方图就是所谓《先天方图》。形式与八宫图一样,只是顺序不同。南宋蔡沈,号九峰先生,是朱熹的学生。他在《洪范皇极》中,把一至九的数字排成一个圆形,与节气相配,称为《九九圆数图》。这些整齐的图式,王夫之认为都只能是人创造的,圆而可规,方而可矩。天地间自然所产生的一切物都没有这么整齐的。
二、理自天出,其用不齐
理是从哪儿来的?是人凭空想象出来的,还是从客观事物的变化运动的规律中引出来的?
关于日月五星的左右转问题,历法家认为天体左旋(从东向西运转),日月五星右旋(从西向东运转)。天每日左行一周,日每日右行一度,月每日右行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五星运行,金星和水星最快速,火星其次,木星又慢一点,十二岁才旋转一周天,所以又称岁星。土星最慢,二十八年才转一周。儒家与历法家看法不同,他们认为日属阳,月属阴,属阴的月运行不应该比属阳的日更快。他们用日月五星左旋来描述它们的运行速度。天每日运行一周还过一度,日每日运行一周天,合三百六十五度多。月每日运行三百五十二度多。这两种说法似乎都有道理,从底下看天上的运行,难以分辨清楚。王夫之认为这种日月五星左旋的观点是张载首先提出的,朱熹跟着说。王夫之说:“张子据理而论,伸日以抑月,初无象之可据,唯阳健阴弱之理而已。”张载的主张不是根据天象,而是根据理,根据阳健阴弱之理。
王夫之认为张载的据理而论,理由是不充分的。首先,王夫之认为:“理自天出,在天者即为理,非可执人之理以强使天从之也。”(《思问录外篇》)这里有两种理,一是人之理,一是天之理。天理出于天,天的运行规律就是天理,不能拿人的理强加在天上面。张冠李戴是不行的。
其次,张载所采用的是阳健阴弱之理,阳健,日是阳,所以就应该速度快,阴弱,月属阴,所以就要慢一些。王夫之认为这只是“理之一端”,是一方面的道理。而阴阳这个道理在实际应用中却是非常复杂的,不完全一样的,也是一种“不齐”。如果说凡是必然的理,把所有不同的情况(不齐之用)都当作同样的东西,又怎么行呢?不管按右旋还是左旋说法,都无法解释日月五星运行快慢的问题。按右旋,金星、水星最快而土星最慢,按左旋,土星运行比天还快,火星与日都是阳,都没有土星快,也就无法说明了。日月是父母,五星是子女,子女快走超过父母,这是什么理呀?按左旋,土星最快,月最慢,这又有什么根据呢?所以,按人的理来讲,天没有不失败的。就是按阳健阳弱来讲,水属阴,长江三峡的水流,日行千里,燎原之火整天也不会漫延三十里。所以,对天象不能根据人理去推论,在天象上的就是天理。
总之,天理要从观察天象中得出,并且理在不同的条件下会有不同的情况。要从实际出发来讨论具体条件下的理。王夫之批评一种唯心主义的思路:“以心取理,执理论天,不如师成宪之为得也。”(同上)根据自己的想法来选择理,再用这种理去评论天,还不如按老规矩办事收获大。
三、破作两片,猜量比拟
北宋郡雍在《皇极经世》的《观物外篇》中说:“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十六分为三十二,三十二分为六十四……愈大则愈小,愈细则愈繁。合之斯为一,衍之斯为万。”南宋朱熹对这种思想作了概括,他说:
一分为二,节节如此,以至于无穷,皆是一生两尔。(《朱子语类》卷67)
由于朱熹思想被封建社会后期统治者定于一尊,一分为二、无穷可分的说法更加流行了。明清之际的哲学家王夫之把这种说法概括为“破作两片”。他说:
《皇极经世》之旨,尽于朱子“破作两片”之语,谓天下无不相对待者耳。(《思问录外篇》)
王夫之不赞成这种“破作两片”的说法,他从几方面来探讨这个问题。
首先,王夫之认为事物在渐变过程中没有明显的界线。例如一个人从少年到老年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少年与老年是对立的,又是连续的,是“渐移而无分画之涯际”的,无法确认哪一天是“少之终而老之始”的日子。据此,他说:
故两片四片之说,猜量比拟,非自然之理也。(同上)
这种“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的说法,都是人们的猜测,假设,并不是自然的道理,不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
其次,他认为两片说与五行相生说是矛盾的。五行与数的搭配,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五行相生是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这都是象数学中的传统说法。《老子》说“一生二,二生三”,应该是水生火,火生木。邵雍讲“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也与传统说法不一致。王夫之据此对五行相生说提出否定意见:“水生木,一生三也,则《老子》‘一生二’之说不行矣;木生火,三生二也,则《老子》‘二生三’之说不行矣;火生土,二生五也,土生金,五生四也,则邵子二生四之说不行矣;金生水,四生一也,则邵子四生八之说不行矣。”(《思问录外篇》)指出五行相生说与《老子》以及邵雍两片说相矛盾,揭示象数学内部的矛盾。
关于五行生克,王夫之认为只是说明“气之变通,性之互成”的气性相互关系,而不是说“生”就像父母生子女那样,“克”就像仇人敌视那样。王夫之认为克就是“制而成之”,制约的意思。医家以五行相克来说明五脏的消长性能,并非五脏在身内互相敌对,强暴凌弱。另外,五行相克都以事实为证,但这种证明是很局限的。例如金克木,证例就是刀砍木,但是水沤、火烧难道不能破坏木材吗?土克水,以土可以堵塞水道,但是水也能冲垮土,这正是鲧治水失败的原因。水克火,是水可以灭火,但是火也可以烤干水,并非水一定会胜火,杯水车薪,更胜不了火。天地没有感情,没有恩怨,生克只是一种比喻,把比喻当真,“皆成戏论”,像是开玩笑,探讨物理的人怎么能盲目相信这种“戏论”呢?
四、僵化模式,乍合多爽
世界万物是多样的,如果用数字来表示的话,各个数字都有自己的用处,是别的数字所不可替代的。王夫之说:
唯《易》兼十数,而参差用之:
太极,一也;奇偶,二也;三画而小成,三也;揲以四,四也;大衍之数五十,五也;六位,六也;其用四十有九,七也;八卦,八也;乾坤之策三百六十,九也;十虽不用,而一即十也。不倚于一数而无不用,斯以范围天地而不过。
《太玄》用三,《皇极经世》用四,《潜虚》用五,《洪范皇极》用九,固不可谓三、四、五、九非天地之数,然用其一,废其余,致之也固而太过,废之也旷而不及,宜其乍合而多爽也。
约早于王夫之一百五十年的明代中期气论哲学家王廷相也在反对邵雍的僵化宇宙模式时说过类似的话。王廷相在《慎言·五行篇》中说:
天地道化不齐,故数有奇偶之变,自然之则也。太极也,君也,父也,不可以二者也;天地也,阴阳也,牝牡也,昼夜也,不可以三者也。三才不可以四,四时不可以五,五行不可以六。故曰:“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茭一足,人两足,蟾蜍三足,马四足,蜘蛛六足,蟹八足,蝍蛆四十足,蚿百足,是岂物之所能为哉?一天之道也。邵子于天地人物之道,必以四而分之,胶固矣,异于造化万有不齐之性,戾于圣人物各付物之心,牵合傅会,举一而废百者矣。前足俊
把王夫之与王廷相的两段话对照着看,可以在比较中发现二者之间的联系与差别。王廷相讲一、二、三、四、五的用处,是从全宇宙寻找例证,而王夫之只是说《易》中使用一至十的所有数字。王廷相说这是“天地道化不齐”、“自然之则”,“物之情也”。王夫之说《周易》这本书使用了一至十的数字,是不专门依赖一个数字。王廷相说宇宙万物是复杂的,王夫之说《周易》以复杂的形式来建构宇宙图式。
接着,王廷相用生物的足数不同,来说明宇宙的数是不同一的,批评邵雍“必以四而分之”,是不合万物本性,违背圣人意见,是牵强附会、举一废百的,是胶固、僵化的毛病。王夫之认为《太玄》《皇极经世》《潜虚》《洪范皇极》都各用一个数字,“用其一,废其余”,用的数“固而太过”,不用的数又“旷而不及”,所以,乍合而多爽,一说就错。王廷相只批评邵雍的四分说,王夫之则批评一切只用一个数字的所有做法,包括扬雄、邵雍、司马光、蔡沈等人。所谓“固而太过”就是指过分僵化。王廷相所说的“一足”、“蟾蜍三足”是依据传说讲的,并无实据,而他所说的万物不齐的道理却是正确的。
从比较中可以看出,二王都反对单调僵化的宇宙模式。同时,他们都能从实际出发重新审视传统的权威的命题,提出了新的辩证的命题。
五、哲学、辩证法、规律
什么是哲学?哲学的定义是怎么来的?
“上帝”给哲学下个定义,然后,聪明人照着定义著书立说,成了哲学家。这是一种大家都不肯承认的说法。中国古代崇拜“上天”,虽然有些思想家把自己的思想与“天命”相附会,但也没有人承认“天命”给哲学下了什么定义。
如果把世界分为若干“文化圈”,那么,每一个颇有影响的“文化圈”都有最核心的理论,这种理论就是哲学。有些人把自己所处的“文化圈”中的核心理论概括出来,形成哲学形态。然后就根据这种“地区哲学”提出哲学的普遍定义,并用来衡量其它“地区哲学”,从而得出结论:其它“地区哲学”不是哲学,自己“文化圈”之外没有哲学。这是欧洲中心主义者的一种偏颇论调。举个比喻:欧洲人按自己的形象概括出“人”的定义:蓝眼睛、高鼻梁、白皮肤……的生物。按这种片面的定义,亚洲的黄皮肤人种和非洲的黑皮肤人种都被排除在“人”之外。这合理吗?也许有人认为这个比喻不伦不类,根本没有人不承认黑人和黄种人是人。但是,那为什么黑人为了争取种类平等进行了几百年的斗争,至今还有许多地方存在着种族歧视呢?欧洲人和崇拜欧洲的一些中国人都曾经不承认中国哲学,说中国只有经学、理学,没有哲学。中国哲学研究者(包括中国、日本、韩国等国以及世界各地的汉学家们)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已经使世界学术界承认中国有哲学,有不同于西方哲学的独具特色的哲学。
同样道理,印度有印度哲学,阿拉伯有自己的哲学。那么,哲学的定义应该如何下呢?应该从全世界各种哲学中概括出定义来,换句话说,哲学的定义要涵盖世界上一切哲学。如果一个哲学定义不能涵盖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历史悠久的中国的哲学,这个定义怎么会有普遍的意义呢?同样道理,涵盖不了印度哲学、阿拉伯哲学、日本哲学、俄罗斯哲学等等中的任何一种哲学的定义都不能算是最一般的。当然,哲学定义不是一个哲学家一下子就能想出来的,需要经过许多人的不断努力。先有一些各“文化圈”地区性的哲学定义,然后,将这些不同的定义作调和,最后才能产生有普遍意义的最一般的哲学定义。根据这种认识,先有一些地区性的哲学定义,完全是正常的现象。但有些人却将地区性的哲学定义当作普遍定义,强加于别人,把自己哲学以外的所有哲学都否定掉,中国的哲学也被他们否定掉,适足见其无知和狂妄。
辩证法,原来是从辩论中产生的。中国春秋战国时期是百家争鸣的时代,当时也有一些学者研究“辩”的问题。《庄子》认为“辩”不能最后决定是非。他说:我跟你辩,你胜我,难道你就是对的吗?或者我胜你,难道我就正确吗?胜的可能不对,败的却可能正确,也许都对,当然也可能都错。再来一个人,他同意你的观点,也不能证明你的就对,支持我的看法,也无法知道究竟对不对。总之,有些问题通过辩论无法确定是非,不管胜负以及支持者多少。《墨经》中也有许多关于辩论的研究,甚至还列出一些辩论的规则。这些内容与西方学术不尽相同。现代研究者往往只用西方的框框来选择、截取某些内容,符合西方辩证法框框的,才算辩证法的内容,其它都当作污水倒掉。又如《周易》中的阴阳八卦思想,董仲舒的五行相生相克思想,原有独特的丰富的辩证法思想,用西方模式一套,特色消失了,只是“阐明了对立面相互关联和相互转化的思想”。这仍然像哲学定义,以地区性特殊的模式冒充一般模式,用以衡量其它地区的思想。西方哲学家芝诺论证了“飞矢不动”,被称为“辩证法的创立者”。中国古人论证了“飞鸟之影不动”,为什么就不是“辩证法的创立者”呢?比黑格尔早一百多年的王夫之提出以上深刻的命题,是否可以概括出一些辩证法的规律呢?1992年5月9日《文汇报》(上海)上发表杨世昌的文章:《雷峰塔和百万英镑》。根据微观世界的新发现:如果把电子、中子、质子比作构成原子大厦的砖块,那么,这种砖块只要丢失一块,原子的性质就会同时发生变化。杨世昌提出一条哲学定律:质变和量变同时发生率。这算不算一条规律呢?阴阳消长,五行生克,算不算辩证法的规律呢?这些原则在中医诊病治病养生保健中已经贯彻了两千多年,至今还是中医界的指导思想。辩证法承认一切事物都是普遍联系的。生克关系就是普遍联系的一种特殊情况。五行循环生克是比较具体的一条规律,应与“否定之否定”规律并列。西方人在营养学上的混乱,跟他们不认识这一规律有关,经常陷入片面性和绝对化。
辩证法承认一切事物都是复杂多样的、广泛联系的、发展变化的。人们能够从纷繁的事物中发现事物之间的本质联系,指出事物发展的过程和必然趋势就是规律。能够反映复杂多样的“万物不齐”、“理用不齐”算规律吗?能够表述事物之间某种本质联系的“阴阳消长”、“五行生克”是规律吗?反映王朝发展更替过程和必然趋势的“三统”、“五运”算不算规律呢?
总之,辩证法不是西方哲学所专有,中国也有堪与西方辩证法相媲美的富有特色的辩证法。宇宙无限之大,事物又如此复杂,我们又生活在宇宙间微不足道的小天体上,怎么能说我们提出几条规律就把宇宙间复杂事物的本质联系和发展趋势都概括无遗了?规律还要继续探索、发现。中国古代哲学也许还发现了一些规律,因与西方人总结的规律不同而被抛弃了,我们应该重新找回来,摆到世界哲学的适当位置上。我们还要研究新现象、新问题,争取发现新规律。停止的论点,悲观的论点,无所作为的论点都是错误的,因为这些观点不符哲学发展史的事实。以虔诚的态度死抱着西方模式的哲学、辩证法、规律的人,怎么能从中国古代丰富典籍中发现新的哲学、辩证法、规律呢?又怎能从新时代新事物新问题中找到新的规律呢?经学博士逐流水,不守章句彪青史。青史特别垂青有创造性理论思维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