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子夏传习《归藏》
有一段关于孔子弟子子夏(前507—前420)引述易学资料的记载,见于《孔子家语·执辔》、《大戴礼记·易本命》、《淮南子·坠形训》中,也散见于纬书《春秋考异邮》等书中。各处意思几乎完全相同,而用词稍异。现依据《孔子家语·执辔》,参照《大戴礼记·易本命》和《淮南子·坠形训》,录之如下:
子夏问于孔子曰(《易本命》作“子曰”):“商闻《易》宣人生及万物、鸟兽、昆虫(《易本命》作“夫易之生人、鸟兽、万物、昆虫”),各有奇耦,气分不同,而凡人莫知其情,唯达德(《易本命》作“道德”)者,能原其本焉。
天一,地二,人三,三三如九。九九八十一,一主日(《坠形训》有“日主人”),日数十,故人十月而生。八九七十二(《坠形训》有“二主偶”),偶以从奇,奇主辰,辰为月,月主马,故马十二月而生。七九六十三,三主斗,斗主狗,故狗三月而生。六九五十四,四主时,时主豕(《坠形训》作“彘”),故豕四月而生。五九四十五,五为音,音主猿(《易本命》作“猨”),故猿五月而生。四九三十六,六为律,律主鹿(《易本命》作“禽鹿”,《坠形训》作“麋鹿”),故鹿六月而生。三九二十七,七主星,星主虎,故虎七月而生。二九一十八,八主风,风为虫,故虫八月而生(《易本命》、《坠形训》作“化”)。……敢问其然乎?”
孔子曰:“然。吾昔闻老聃亦如汝之言。”
《孔子家语》过去被有些学者疑为王肃的伪作,近年的出土文献不但推翻了这种说法,而且证明其材料来源相当早。1973年河北定县八角廊40号汉墓出土汉简《儒家者言》,据介绍:“(其内容)上述商汤和周文的仁德,下记乐正子春的言行,其中以孔子及其门弟子的言行最多。……这部书的绝大部分内容,散见于先秦和西汉时期一些著作中,特别在《说苑》和《孔子家语》之内。”①1977年安徽阜阳双古堆一号汉墓出土西汉初(公元前165年后不久)的一块木牍,“存篇题四十六条,内容多与孔子及其门人有关”,“大多在今本《孔子家语》中见到”②。整理者认为:“旧说以为《孔子家语》王肃伪作,今阜阳汉简木牍证明早在西汉初期,已有类似的书籍。”③学者认为,上述两种简牍应该都是《孔子家语》的原型,证明至迟自汉初已有《孔子家语》④。《礼记》是西汉前期发现和收集到的先秦文献,其内容为孔门后学的“记”类之作,其来源是汉代孔壁所出土与河间献王所收集。1993年郭店楚墓(下葬时间不晚于公元前300年)出土《缁衣》⑤,见于今传本《礼记》,说明《礼记》的一些内容确实来源较古。东汉时《礼记》分为两个系统,一为《大戴礼记》,一为《小戴礼记》。因此,《大戴礼记》的资料也当多有源自先秦者。载于《孔子家语》、《大戴礼记》等书中子夏所引述的这段资料,当有较古的来源,应当是可信的。
这段资料应为古代易学资料。《大戴礼记》把其放在《易本命》篇中,这里的“易”不是一般名词,而是指易学意义上的“易”,指“易道”。“易本命”指从易道来探索万物(包括人、鸟兽、昆虫等)的根本性命。“商闻《易》宣人生”的“《易》”,指《易》之书。因此,这段资料是从古代易学的视角切入的,或者说是置于古代易学的背景之下的。
据文献记载,孔子弟子子夏传《易》。《隋书·经籍志》云:“昔宓羲氏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盖因而重之为六十四卦。及乎三代,实为三《易》: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文王作卦辞,谓之《周易》。周公又作爻辞。孔子为《彖》《象》《系辞》《文言》《序卦》《说卦》《杂卦》,而子夏为之传。”把子夏与伏羲、文王、周公、孔子易学四圣并列,其赞誉可谓不可复加。唐人李鼎祚《周易集解·序》言孔子亲传子夏易学:“自卜商入室,亲授微言。”《七略》、《中经簿》、《七录》、《隋书·经籍志》、《经典释文》等载有子夏易学著作《子夏易传》,唐人司马贞《史记索隐》案曰:“子夏文学著于四科,序《诗》,传《易》。又孔子以《春秋》属商。又传《礼》,著在《礼志》。而此史并不论,空记《论语》小事,亦其疏也。”但由于《史记》《汉书》所记载的先秦至西汉初儒家传《易》世系中没有子夏的名字,子夏传《易》受到怀疑。笔者曾通过考察有关文献,以及与出土易学文献互证,证明孔子弟子子夏学《易》传《易》应为事实⑥。因此,这段易学资料由子夏所引述,也与子夏了解易学的思想背景相符合。
对于这段资料,我们已经考证它背后实际隐藏着一套古《易》八卦象数⑦。这套古《易》八卦象数,从《易》象上说,即乾为日,为人;坤为月,为马;艮为斗,为狗;兑为时,为豕;坎为音,为猿;离为律,为鹿;震为星,为虎;巽为风,为虫。从《易》数上说,即乾为一,坤为二,艮为三,兑为四,坎为五,离为六,震为七,巽为八。这是一个与今本《说卦》所载古《易》象数系统不同的另一古《易》系统,从这一古《易》资料为子夏所“闻”,孔子亦“昔闻老聃”,可推知这一古《易》系统应在孔子之时或以前即已存在,其渊源颇为久远。而子夏和孔子,对这一八卦古《易》象数系统应是了解和掌握的。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一古《易》系统的八卦之序。从我们的考证可知,这一八卦卦序是乾、坤、艮、兑、坎、离、震、巽,而这一八卦卦序正与传本《归藏》八卦卦序完全相同。
案《归藏》之名,现存文献最早见载于《周礼》和《山海经》。《周礼·春官·大卜》:“(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梁元帝《金楼子·立言》引《山海经》曰:“黄帝氏得《河图》,商人因之,曰《归藏》。”(此言今本《山海经》无之)汉代杜子春、桓谭、郑玄等人皆言及《归藏》。但《归藏》之书,《汉书·艺文志》不载,《隋书·经籍志》始载《归藏》十三卷,并云:“《归藏》汉初已亡。案晋《中经》有之,唯载卜筮,不似圣人之旨。以本卦尚存,故取贯于《周易》之首,以备殷《易》之缺。”可见此时,学者已对自晋《中经》以来所载《归藏》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此十三卷本《归藏》至宋时已残,《文献通考》引《崇文总目》云:“今但存《初经》、《齐母》、《本蓍》三篇。”《文渊阁书目》已不著录,大概在元明之际此《归藏》已亡佚。晋干宝《周礼注》、宋朱震《易丛说》、李过《西溪易说》、罗泌《路史》等书存有《归藏》的一些佚文,清马国翰、黄奭等人有辑佚本。但对于此《归藏》,很多学者怀疑其真实性。1993年湖北江陵王家台15号汉墓出土秦简“易占”,据说“该墓的相对年代上限不早于公元前278年‘白起拔郢’,下限不晚于秦代”⑧,可见此秦简“易占”乃抄写于战国晚期。据学者研究,已确定此“易占”即上述文献所记载的《归藏》⑨,由此可证传本《归藏》不伪,是真实有据的。
从干宝《周礼注》、朱震《易丛说》以及李过《西溪易说》等书所存《归藏》佚文,可知《归藏·初经》的八卦之序是:初乾、初(笔者案:朱震注曰“坤”,廖名春先生考证“”乃寅字讹体,本是卦辞,误为卦名⑩。朱震所注是对的,初即初坤)、初艮、初兑、初犖(朱震注:坎)、初离、初釐(朱震注:震)、初巽,即乾、坤、艮、兑、坎、离、震、巽。干宝等人所记《归藏·初经》八卦之序,定当有古本为据。其实在今本《说卦》中,就存在《归藏》八卦卦序的踪迹。《说卦》曰:“雷以动之,风以散之;雨以润之,日以烜之;艮以止之,兑以说之;乾以君之,坤以藏之。”此为四句话,其顺序反过来,则为《归藏·初经》之序,即“乾以君之,坤以藏之;艮以止之,兑以说之;雨以润之,日以烜之;雷以动之,风以散之”,正为乾、坤、艮、兑、坎、离、震、巽。而其中“坤以藏之”,以“藏”为“坤”之象,正与重“坤”、以“归藏”为名的《归藏》符合,也说明这四句话确实应与《归藏》有关。
对照我们考证出的子夏所了解的古《易》八卦之序,可看到二者完全相同!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子夏所了解的古《易》八卦系统,很可能就属于《归藏》,子夏对《归藏》应该是了解和掌握的。
而汲冢出土的竹书《归藏》,说明子夏不仅熟知《归藏》,而且传习《归藏》。
西晋武帝时(具体时间有三种记载,即咸宁五年、太康元年或二年,亦即公元279至281年三年),汲郡人盗发魏襄王墓(李学勤先生推断,墓葬时间约为公元前299年或稍晚一些(11)),出土竹书约七十五篇,其中有《易》类书。据唐房玄龄等撰《晋书·束皙传》记载:“其《易经》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公孙段》二篇,公孙段与劭陟论《易》。”可见其中有两种《易》书,一种即今本《周易》古经,另一种《易繇阴阳卦》应该是《周易》之外的另一种《易》书。有学者指出:“从篇名《易繇阴阳卦》来看,此书也是由卦符(所谓阴阳卦)和文字解说(即‘繇’)两大部分组成的。所谓‘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是指该书之卦符与《周易》之卦符略同,而文字解说则与《周易》相异。显然这是与《周易》类似但不从属于《周易》的另一种易书。”(12)那么它是哪一种《易》书呢?《艺文类聚》卷四十载王隐《晋书》言汲冢竹书曰:“有《易卦》,似《连山》《归藏》文。”束皙所称《易繇阴阳卦》,王隐称为《易卦》,并指出它是《连山》或《归藏》。那么它到底是《连山》还是《归藏》呢?我们知道,《归藏》汉初已亡,晋人荀勖所编撰的《中经新簿》(后人称为晋《中经》)始著录《归藏》。考《晋书·荀勖传》:“(荀勖)领秘书监,与中书令张华依刘向《别录》整理记籍。及得汲郡冢中古文竹书,诏勖撰次之,以为《中经》,列在祕书。”《文选·王文宪集》注引王隐《晋书》亦言:“(荀勖)领祕书监,与中书令张华依刘向《别录》整理错乱。……太康二年得汲冢中古文竹书。勖自撰次注写,以为《中经》。”可知荀勖与束皙等人一起参与整理汲冢竹书,最后由荀勖依照刘向整理古籍的方法(如重定书名),自己“撰次注写”,将汲冢竹书束皙所称的《易繇阴阳卦》、王隐所称《易卦》定名为《归藏》,而将其列入晋《中经》。另外,“《易繇阴阳卦》”中“阴阳卦”的名字,也说明它应该就是先坤后乾的《归藏》。因此晋《中经》的《归藏》应该就是来自于汲冢竹书,汲冢竹书中应该有《归藏》。
汲冢竹书的《归藏》应来自于子夏所传。从上面的考证,我们已知子夏了解、掌握《归藏》。孔子没后,子夏居住讲学于魏国,是当时七十子中影响较大的人物。《史记·儒林列传》:“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后汉书·徐防传》:“臣闻《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李贤注曰:“《史记》:孔子没,子夏居西河,教弟子三百人,为魏文侯师。”西河,据钱穆先生考证,“当在今长垣之北、观城之南、曹州以西一带之河滨”(13),在魏境。时当战国之初,“魏文侯以大夫僭国,礼贤下士,以收人望,邀誉于诸侯,游士依以发迹,实开战国养士之风。于先秦学术兴衰,关系綦重”(14)。《吕氏春秋·举难》:“文侯师子夏,友田子方,敬段干木。”《吕氏春秋·当染》:“段干木学于子夏。”是段干木为子夏弟子。又,为魏文侯相的李克也为子夏弟子。当时的魏国为子夏的学术活动提供了很好的环境,从李贤所见《史记》言“教弟子三百人”可以想见子夏讲学之盛况!子夏在魏国讲易学,当既讲授《周易》,也讲授《归藏》,他的弟子当承受《周易》和《归藏》并传之。在子夏去世约120年后,魏襄王墓所入葬的《周易》和《归藏》等《易》书,应为子夏所传者。有学者指出,魏王冢中的《归藏》应来自于子夏之徒所传习者(15),是有道理的。
那么,子夏所知的《归藏》又来自于那里呢?这有两种可能。从上引《孔子家语·执辔》的那段内容看,子夏“闻《易》”,并请教孔子“敢问其然乎”,而孔子回答“吾昔闻老聃”,可见子夏所了解的《归藏》,可能是受于别人,并且这种可能性很大。这是一种可能,但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即子夏《归藏》受之于孔子,因孔子已得《归藏》,并了解《归藏》。于此我们有两条证据:其一,《礼记·礼运》:“孔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徵也,吾得《夏时》焉。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徵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义,《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郑玄注:“得殷阴阳之书也。其书存者有《归藏》。”可见孔子得殷代阴阳之类书,其中有《归藏》(即《坤乾》)并观之。其二,《说苑·敬慎》记载孔子向子夏讲《易》,其中说:“夫自损者益,自益者缺,吾是以叹也。”孔子所说,从卦序上看是今本《周易》古经卦序,即“损”指损卦,“益”指益卦,“缺”指夬卦,他以“缺”解“夬”,当是本之于《归藏》。案王家台秦简《归藏》《夬》卦作《》(16),廖名春先生考证:“疑即罽之省文。《说文·网部》:‘罽,鱼网也。从网,剡声。,籀文锐。’‘罽’古音为月部见母,与‘夬’同。《释名·释言语》:‘夬,决也。有所破坏决裂之于终始也。’决通缺。《说文·缶部》:‘缺,器破也。’《小尔雅·广诂》:‘缺,隙也。’卦画上六象器物有缺口,故名为‘夬’。因此,‘罽’当是‘夬’之借字。”(17)可见《归藏》中《夬》作《》,正表“裂缺”之义。又,今本《周易》古经《夬》九三爻辞“君子夬夬”,九五爻辞“苋陆夬夬”,帛书《易经》作“君子缺缺”和“苋勒缺缺”,今本作“夬夬”处,帛本作“缺缺”。学者已发现,帛书《易经》一些卦名与《归藏》有密切关系(18),由此推想《归藏》《夬》卦当作“缺”义。孔子向子夏讲《易》时,以《夬》为“缺”义,正说明孔子对《归藏》的熟悉。又,《仪礼·士冠礼》贾公彦疏:“《春秋纬演孔图》云:‘孔子修《春秋》,九月而成。卜之,得《阳豫》之卦。’宋均注云:‘《阳豫》,夏、殷之卦名。’是孔子用异代之筮。”《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徐彦疏:“问曰:《春秋说》云‘孔子欲作《春秋》,卜得《阳豫》之卦’,宋氏云:‘夏、殷之卦名也。’孔子何故不用《周易》占之乎?答曰:盖孔子见西狩获麟,知周将亡,又见天命有改制作之意,故用夏、殷之《易》矣。”《阳豫》之卦,是属于夏《连山》还是殷《归藏》虽不能确定,但孔子熟悉《周易》之外的易占是可肯定的。
《论语·子张》记子夏之语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皇侃《论语义疏》曰:“博,广也。笃,厚也。志,识也。言人当广学经典而深厚识录之不忘也。切犹急也,若有所未达之事,宜急咨问取解,故云切问也。近思者,若有所思,则宜思己所已学者,故曰近思也。能如上事,虽未是仁,而方可能为仁,故云仁在其中矣。”仁乃孔子思想之核心,谆谆教导弟子之切要,子夏以博学厚记切问近思为仁之方,可见子夏对学问追求之重视,也可想见子夏对古代文献如饥似渴的学习和广博精熟的掌握。由此思之,子夏对《归藏》的学习和掌握,很可能是既受之于别人,又受之于孔子。子夏熟知《归藏》,晚年居魏讲学时向弟子传授过《归藏》,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二、先秦儒家易学传承中有《归藏》系统
由以上考证,我们可得出以下结论:子夏学习和传承了《归藏》。如果把子夏的传《易》活动放在先秦儒家易学传承的大背景下,会引发我们更多的思考。在此只能初步地讨论一下。子夏为孔门弟子,他在传《易》时,不会只传《归藏》不传《周易》,而应当既传《周易》又传《归藏》,即同时传授《周易》和《归藏》两个易学系统。他的这种做法,应源于孔子。由上文考证可知,孔子已有向弟子同时讲授《周易》和《归藏》两大易学系统的做法。由此启发我们思考一个较宏观的问题:在孔子之后儒家传《易》这个大的体系中,同时传授《周易》和《归藏》两个系统的做法是否一直承袭下来?换言之,在儒家的易学传承体系中,是否像传统所认为的那样只有《周易》系统,还是除了《周易》系统之外,另有《归藏》系统?以前,由于文献的限制,这个问题可能是一个无意义的问题,但是帛《易》的出土,则使我们思考这个问题具有了意义。
1973年出土的马王堆帛书《易经》,其六十四卦之序是由上卦与下卦按一定规则重合而成。上卦之序是:乾、艮、坎、震、坤、兑、离、巽,下卦之序是:乾、坤、艮、兑、坎、离、震、巽。上卦与下卦之序乍看不同,实质上是一样的,六子卦都是按少、中、长顺序排列,只不过上卦把八卦分为乾阳卦和坤阴卦两组。可以看出,下卦之序与《归藏·初经》卦序完全相同。我们知道,卦序是判断易学系统最重要的因素。按传统说法,之所以有《连山》、《归藏》和《周易》这三大易学系统的不同,是因为卦序不同:六十四卦重卦之序,《连山》首艮,《归藏》首坤,《周易》首乾,三种系统的卦序是不同的;八经卦的六子之序,《归藏》是按少、中、长排列,而《周易》是按长、中、少排列(《连山》还不清楚)。因此,虽然帛书《易经》的经文(即卦爻辞)用的是今本《周易》古经的卦爻辞,但从八经卦卦序与《归藏》相同这种更重要的因素考虑,与其把帛书《易经》归属于《周易》系统(此系帛《易》研究者的一般做法),不如把它归属于《归藏》系统可能更合适一些。
另外,与帛书《易经》重卦卦序不同,帛书《易传》所用的重卦卦序是今本《周易》古经的卦序。《二三子》解释卦爻辞,依次论述键、川、蹇(即蹇)、解、鼎、溍(即晋)、肫(屯)、同人、大有、嗛(即谦)、予(即豫)、中復(即中复)、少过(即小过)、恒、根(即艮)、丰、奂(即涣)、未济等,所依卦序采用今本《周易》古经卦序,而与帛书《易经》卦序皆不同。《衷》篇所引卦序,也为今本《周易》古经卦序。如《衷》篇曰:“是故键者得[之阳也,川者]得之阴也,肫者[得之]□[也,蒙者得之]隋也,[嬬者得之]畏也,容者得之疑也,师者得之救也,比者得之□也,小畜者得[之]未□也,履者諈之行也,益(讹,应为泰(19))者上下交矣,妇者[阴]阳奸矣。”(20)此键(即乾)、川(即坤)、肫(即屯)、蒙、嬬(即需)、容(即讼)、师、比、小畜、履、泰、妇(即否)的卦序,显然为今本《周易》古经卦序,而不是帛书《易经》卦序。《衷》篇又曰:“复之卦留□而周,所以人背也;无孟之卦有罪而死,无功而赏,所以甾。”(21)此复、无孟(即无妄)的卦序,采用的是《周易》古经卦序。而在帛书《易经》中,复为第三十九卦,无孟(无妄)为第七卦,二者是不相连的。《衷》篇又曰:“林之卦自谁不无瞿?观之卦盈而能乎。”(22)此林(即临)、观卦序,采用的是今本《周易》古经卦序。而在帛书《易经》中,林为三十六卦,观为六十卦,二者不相连。总之,通观帛书《易传》各篇,所采用卦序皆为今本《周易》古经卦序。正如廖名春先生所指出的:“从帛书《易传》诸篇引《易》所反映出的卦序来看,它们遵从的是今通行本之序,而非帛书《易经》之序。”(23)由此我们推断,帛书《易传》应属于《周易》系统。因此,从这里可以看出,整个马王堆帛《易》实际上包含了两个古代易学系统,即《归藏》系统和《周易》系统。
帛《易》传习于西汉初以前,其学派性质应为儒家;子夏承继其师孔子,传授《周易》和《归藏》,时在战国早期;子夏所传《归藏》入魏襄王冢,时在战国晚期之初,这说明从春秋末至西汉初,在儒家易学的传承中,一直有《归藏》的内容,其中子夏起了重要的作用。至于帛《易》中的《归藏》内容是否来自于子夏易学一系,现在还没有充分证据。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楚人馯臂子弘受《易》于商瞿,而《史记索隐》和《正义》皆引应劭曰:“(馯臂)子弓,子夏门人。”馯臂子弓即馯臂子弘,是馯臂子弓又被认为是子夏门人。若馯臂子弓既是商瞿弟子,又是子夏弟子,推想他除了传承商瞿一系的易学外,也应该传承子夏《易》。子夏传习的《归藏》,由他传入楚地,传承下来而与帛书《易经》发生关系,也有可能。
总之,先秦至汉初儒家易学传承同时存在着两个系统,即《周易》系统和《归藏》系统,当为事实。在以前的研究中,由于文献不足,这一事实被人们忽略了。过去人们一直重视的是儒家易学中的《周易》传统,现在我们发现古代儒家易学的流传比原来想像的要丰富得多、复杂得多。作为古代易学三大系统之一的《归藏》,并不是原来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早已亡佚,而是和《周易》一样,一直到西汉初还在儒门易学中流传着。并且,分析相关文献可知,子夏在《归藏》的传承过程中,应该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隋唐人对子夏传《易》之功的评价是有根据的。
【注释】
①定县汉墓竹简整理组:《定县40号汉墓出土竹简简介》,见《文物》1981年第8期。
②③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安徽省阜阳地区博物馆汉简整理组:《阜阳汉简简介》,见《文物》1983年第2期。
④李学勤:《竹简〈家语〉与汉魏孔氏家学》,见《孔子研究》1987年第2期。李学勤:《八角廊汉简儒书小议》,《简帛佚籍与学术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⑤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载《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
⑥刘彬:《子夏易学考》,见《周易研究》2006年第3期。
⑦刘彬:《〈大戴礼记·易本命〉象数发微》,见《周易研究》2003年第1期。
⑧荆州地区博物馆:《江陵王家台15号秦墓》,见《文物》1995年第1期。
⑨连劭名、王明钦、李家浩、王宁、林忠军、廖名春诸先生皆有专门研究。
⑩廖名春:《王家台秦简〈归藏〉管窥》,见《周易研究》2001年第2期。
(11)李学勤:《周易经传溯源》,长春出版社1992年版,第181页。
(12)任俊华、梁敢雄:《〈归藏〉源流考》,见刘大钧主编《大易集奥》(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9页。
(13)(14)钱穆:《先秦诸子系年》,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9、160页。
(15)任俊华、梁敢雄两先生认为:“通过子夏在魏国不论政治生活还是学派传承上都产生了重大影响这一史实来推测:是子夏将孔子所得卦书《坤乾》带到魏国,也许经过了子夏之徒的修订改编,最后以俗名《阴阳卦》传入魏而入魏王冢。”见任俊华、梁敢雄撰《〈归藏〉源流考——兼论秦简〈归藏〉两种摘抄本的由来与命名》,刘大钧主编《大易集奥》(上),第62页。
(16)王明钦:《王家台秦墓竹简概述》,《新出简帛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版,第31页。
(17)廖名春:《王家台秦简〈归藏〉管窥》,见《周易研究》2001年第2期。
(18)饶宗颐:《殷代易卦及有关占卜诸问题》,《文史》第二十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于豪亮:《帛书周易》,见《文物》1984年第3期。
(19)此处“益”当为“泰”之误,参见廖名春:《帛书〈易之义〉简说》,《道家文化研究》第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99页;刘大钧:《帛书〈易传〉中的象数易学思想》,见《哲学研究》2001年第11期。
(20)(21)(22)廖名春:《马王堆帛书周易经传释文》,《易学集成》(三),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037页。
(23)廖名春:《〈周易〉经传与易学史新论》,济南,齐鲁书社2001年版,第189页。